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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赤色(二)

第一章 赤色(二)

白羽的信每天早晨来,我相信头天晚上阿樱一写好,它就迫不及待的叼了过去,然后扑扇着翅膀飞回。

在我刚来到这里居住的时候,白羽做了我的第一个邻居。那时候它全身雪白,身材肥圆,有一只明黄色的尖尖的嘴,飞到我旁边的一棵木桩子上,把脸埋到翅膀下面一动不动。周围的花草忽然全都安静了,连树叶飒飒的低语也消失,一些爬出洞穴或者钻出草丛的生物全都退了回去。尽管他们动作十分小心,尽量不引起注意,我还是能感觉到这场集体逃跑。

他们害怕白羽,对白羽避之不迭。在我来到新家的两天后,我遇到了新邻居,它是一只死亡鸟。

死亡的传说在这里飘绕不散,雪白的白羽是死亡的信使,有它出现的地方就有极度惨烈的消失。

我却不害怕,因为我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,也因为白羽是我的第一个朋友。

比起死亡,我更害怕的是寂寞,就像巫墓婆婆问的问题:你到底怕朋友离开,还是怕一个人?

每天早上看护花花草草的时候白羽便飞到了,通常我静心护理的植物会告诉我它的到来。幸运的提前迅速钻回了地面下方,笨一点的只能惊恐的枯萎。它们大张着嘴,扭曲着身体,刚刚发出一声呼喊,就融为了枯枝败叶。

我揪着白羽的翅膀,叫它下次直接飞进我的家里,别再出现在花草面前。

它不屑的咕咕叫,表示这些没用的植物自己吓自己,其实自己从不预计死亡,只在死亡到来之后才会赶到。

“那你也不能把它们吓死,知道我要费多大力气才能养活它们吗?”

白羽把头埋进了翅膀下面,这是它生气的动作。

我更加用力把翅膀往上提,挠着下面的肉,逼迫它露出脑袋。通常这招都有用,因为死亡鸟十分怕痒,它们会在巨痒之下一动不动的昏死过去。

白羽蹬着脚,想逃离我的魔掌。

我看它受不了了,于是猛然松手。

白羽像颗子弹似的弹了出去,冲上了屋顶,翅膀底下掉出一封信,这就是阿樱写给我的信,沾着体温与纤细柔软的羽毛。

我拆开信封,看到了那娟秀的笔记。

薰紫:

今天我去了莲明的家,因为不想一个人,所以宁愿和他一起住。你知道吗?他会做饭,做得很好吃,我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。

阿樱的信大都简短,寥寥几十字,更像是心情记录,或者她无法忘怀只能记在纸上的感激。

我拆开来一封封看:

莲明送给我一只手环,五彩碎石拼成的镯子,真的很漂亮。他说希望我每天戴着它,这样他就能时常看到了。

我们去了碧晶山,山很高,爬起来很累,但为了看日出我们很早就出发了。日出好美,看到那绚丽的云霞,我想生命能以这样的方式开始该有多好。

莲明的家很大,有时候我找不到他,不过只要我乖乖呆在迷路的地方,他一定能回来找到我。希望他永远可以找到我,不管我去了哪里。

薰紫,你大概从未想过离开那个地方,因为你很勇敢,不害怕一个人,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。可是有机会,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漫步在街头,让暖暖的落日余晖照在我们相视而笑的脸上。

我把信一封封叠好,装进匣子里。它们都是阿樱满满的心意,在这个最缺少心意的世界,是如此的珍贵。以后不管发生什么,我都可以用这些美好的句子温暖自己,就像我们曾经并排躺在床上,仰望黑暗中吐露芬芳的兰花。

然后我整理包裹,离开了家,没有通知任何人。我希望这是一场短途旅行,像到房子附近溜达一圈一样近,这样就不再需要告别。

到了小路尽头的一栋白房子前,我停住了脚步。望着房子四周缠绕的黑色藤蔓,然后登上台阶敲了敲门。

房内静了许久,接着大门掀开一条缝,露出两双警觉的灰绿色眼睛,骨碌碌乱转。再往下,是两张老旧照片般的残破女人的脸庞,瘦如枯枝,好在并不可怕,也许因为这里可怕的事物太多了,她们排不上名次。她们是白房子姐妹,两人长得一模一样,穿着橘红色南瓜造型长袍,留着几百年没洗过似的干枯长发。她们不年轻了,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不年轻了,正因如此所以两人知道很多事情。

她们带我进了房间,用蜡烛引路,火光时常照出墙上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,有的突出墙壁表面有的凹进去,是房子里装饰物。谁都知道白房子姐妹最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。

我边走边打量,看能不能找到一张自己认识的脸。

两姐妹突然回过身来,用死灰般的目光打量我,“你不用找了,如果这里有认识你的脸它们会主动打招呼的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是你让它们这么做的吗?”

两人长相一模一样还说一样的话,完全可以当成一个人对待,看起来他们也乐于如此。

“当然不是我们教的,它们已经够可怜了,谁还会教这个。”白房子姐妹尖声说,“是因为它们太寂寞了,在墙上挂了这么久谁都会受不住的,何况脸儿们。”

这话奇怪,脸儿们听起来也让人胆寒,这表明墙上的确实只是脸,而没有背后支撑的强大完整身体器官。脸怎么会寂寞呢?寂寞的时候互相看看就好了,可以看到好多脸。大概缺乏语言交流,无法解决心灵之渴――如果它们确实有心灵的话。

我问:“它们在墙上呆了这么久怎么还能记得以前认识的人呢?”

白房子姐妹简单的回答:“因为它们太寂寞了。”

她们似乎认为这是一个百试不爽的万能答案,不管客人们问什么都可以用这个回答。

最后我们坐在一张高高的桌子前面,桌上点两只粗矮的白蜡烛,我们双脚离地,身体不停的升高。

“坐得越高越方便接收星空的力量吗?”我问,因为不知道高度所以我有点害怕了,觉得自己离地万里,随时可能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。

左边的姐姐大笑起来,整张脸皱纹重叠。

妹妹拍了拍她的胳膊,提醒:“注意点儿,你的皱纹都可以夹死苍蝇了。”

“你还不是一样,不知道吓走了多少年轻英俊的男士们。”姐姐好不容易停下来,咕哝了几句,转向我笑着说:“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我们的方法吗?我们不需要星空,我们是星空的遗弃者。所有的力量都来自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,一花一树,其中也包括你自己。让我来猜猜你想问什么。”

她闭上眼,干瘦的面孔隐没于黑暗中,接着整个人都消失了。周围亮起一两点星光,十分安静温柔。于是我的面前只剩一张脸,终于不用烦恼该看谁比较好。

妹妹提醒我抬起屁股,说她们这里不是古板地方,完全可以更轻松的生活。然后我的凳子飞走了,虽然维持坐姿底下却空荡无物。我不由自主的抬起双手,发现自己可以轻松平稳的漂浮着,于是桌子也飞走了。黑暗的高空,只剩我们三个人,其中一个消失无踪化为隐形,角落里浮着柔和亮光。

妹妹说:“越是干净的地方,越方便我们了解你的想法。”

我忙道:“我只想来这里问一下阿樱在哪里。”

这跟我自己的思想没有多大关系,让她们误会了真不好。她们是这附近消息最灵通的人,当初指引我去找巫墓婆婆的是她们,告诉阿樱如何去学校的也是她们,如果想知道什么的话,连我前几辈子的生平都可以打听出来。但我了解那些干什么,我并不想了解,过去的已经过去了,知道后除了增加艳羡和向往只会让我更有无力感,现在的我最不缺的便是无力感。也许姐妹俩和阿樱有着秘密协议,可以帮我找到她。

两人对视了一下,四只一模一样的眼睛看过来。

姐姐说:“你想找阿樱?你应该知道她不想被人打扰。”

妹妹说:“阿樱不再属于这里,没有谁可以庇护她了。”

“这里不再庇护我可以庇护。”我说,“我是世上唯一不会放弃她的人。”

紧张的身体前倾,我一下子离她们近了许多,接着又被无声的推远。大概她们不想被人靠近。

桌子椅子重新浮现出来,桌面的蜡烛也亮了起来,我们四周出现墙壁,巨大的油画占了半面墙,有颜色温暖的壁灯,这是会客室的模样。

姐妹两人拿来一瓶红酒,撬开瓶盖一人倒了一杯。她们是著名的酒鬼,有时候红酒从门沿底下冒了出来,包围了整座房子,醉人的酒气传遍了整条路。

两人拿来一只盒子,里面放着一把精巧的古制匕首。她们说匕首会告诉我阿樱在哪里,但千万不可以用这把匕首刺人,否则就会失去原来的效用。

我想问为什么,又想问匕首和阿樱的关系,从未听说她有这样的东西。但姐妹两人一口接一口的喝已经醉得摇摇欲坠,不停的咯咯乱笑,比赛谁先把这座房子吃了。

她们只要喝醉就不会在意任何事,据说这是孤独终老的后遗症。因为她们从未结过婚,所以两人一直生活在一起,互相照顾又互相为敌,告诉别人是对方拖累了自己。而这里的人早就习惯了满口怨气,所以并不以为意。

“你知道吗小姑娘,要不是旁边这个老巫婆,我早就跟一位温柔英俊的男士约会去了。是她偏在这个时候生病,她是故意破坏我的好事,因为男人们只约我不约她。”

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,约谁又有什么区别呢?男士们大概不会费心去区别吧。我想。

“胡扯胡扯!”另一个人尖声抗议,“是你抢走了我的机会,你总是出头说话搬弄是非唠唠叨叨,他们约了我你也会假扮成我赴约的。”

长成这样还要假扮吗?我想。

“如果我会赴约,当初就不会留下来照顾你了。”

“那是因为你知道,没有我你根本不会说话。”

两个人和着酒意吵吵嚷嚷起来,像是一堆失去控制胡乱射击的枪炮,突然她们整齐的看向我说:“姑娘,你来评评理。”

我哑口无言,评她们谁更好看谁更会吵架吗?简直毫无可比性,明明是来请教问题的我为什么面临这样的尴尬,无奈之下我只好说自己有事先一步离开,阿樱的事我稍后再来问。当然我不会再来了,白房子姐妹一旦吵架可以维持几个月,她们没什么时间概念,也不因此感到折磨。,她们的生活方式蕴藏其中,显然和我不同,我一直尽可能的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关系。

于是我从一个鬼魂的世界逃离,试图进入一个更加光怪陆离的世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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